“我本是......卧龙岗.......散........散淡的人.......”
遍布划痕的木桌上,一颗油亮的秃头上插着几茬生硬的花白头发。生着白毫的耳朵旁,一台沾满指纹和划痕的收音机有气无力地放着模模糊糊的唱段。
“凭阴阳......如反掌.......”
黑魆魆的门洞里,条条彩色光柱在瞬息间延展又折回。烤肉和韭菜的香气,橘黄色的路灯光,劣质玻璃杯相互碰撞和粗野的叫骂声在这回响着老生唱腔的砖房子里得到迂缓的过滤——原先的质料渐渐在夜气中消散,剩下的不过是在白炽灯泡的阴影里回荡的残响——还渐渐蒙上了一层专属于上个世纪的尘埃气息。
“先帝爷.......下南阳.......”
伴随着骨节的吱呀吱呀声,桌上的光头慵懒地转动起来。
门洞里的彩光渐渐黯淡下去。
“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大半夜了.......不晓得要看到什么时候.........”
塞满黄黑色牙齿的皱嘴淌出口水和呓语。
“呐,樱,你这么晚回去没问题吗?”
“放心吧,他们去我外婆那里了。反正我们家这些亲戚也不稀罕我,我只好来陪你啦。”
“什么嘛,说得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今天明明是你死皮赖脸地拉我来陪你看电影,本小姐我看你可怜,这才来陪我家这条可怜的小狗狗........”
“你说谁是狗狗啊?我总觉得灯更像条小狗狗呢.......好好,唉呀!你不要挠我的那里!你......你再挠的话我......我.......”
“你怎么样啊?哼哼,说到底你还不是我的狗狗........狗狗乖,汪几声给姐听听.........”
“不要脸哦,明明我比你大好吗.........”
“大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大一点的狗狗吗?”
“听好了,灯,你要再敢说我是狗我就给你点厉害的瞧瞧.......”
“怎么?你要打我?啊哟,樱大侠你有本事就打啊?”
“我要真的动手揍你,十个灯都给我打死好几回了.......”
“嘻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
“........但你也别得寸进尺,我说要揍你也不是开玩笑的.......”
“嘛......狗狗真乖~”
“......我.....我......唉,算了。我才不和狗狗一般见识。呐,你觉得今天的电影好看吗?”
“无聊,无聊死了。喂,樱,这就是你宁愿饿肚子都要省钱看的电影吗?”
“是啊,反正你啊,永远理解不了我对潮汕蜘猪人的爱!”
留着齐肩短发的少女从塑胶凳子上一跃而起。
“スパイダービーム!(蜘猪射线)”
纤瘦的黑影夸张的伸展动作滑稽地投射在电影幕布上。
“他就是这么帅,对吧?啪的一下,那些围攻他的敌人就灰飞烟灭了.......”
扎着两个小辫的少女不屑地咂了咂嘴。
“打打杀杀的,多暴力啊,人家别的女孩子啊,都看的是《三生三世只爱你一个人》什么的。哎,你知道那个电影的男一号吗?妈呀,他真的好帅!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那种真的帅!啊,就是帅你懂吗!”
“那种奶油小生哪里有蜘猪人帅,人家可是正义的英雄啊,正义的英雄!”
“拜托,这么套路的剧情你都看得这么起劲........唉,你这样子啊,肯定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哪有男生喜欢像你这样一天打打杀杀的女生.......”
“喂,我......我哪有一天打打杀杀的?那天以后我有和谁打过架吗?而且......而且我还不是为了你......”
缄默。
门洞外传来一阵苍老的呵欠声。
几只老鼠悉悉索索地穿过破旧的顶棚。
“对......对不起......你生气了吗.......樱.......我.......”
樱举起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怎么会呢?我.....我没生气啊,我......我只是.......”
“我.......我没有说你这样不好!在我心里,樱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我......我不该这么说你.......明明一直是你在保护我,我还那样说你........”
灯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却被樱顺势一把搂入怀中。
“傻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而且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啊,哪有女孩子练空手道还去学校里找人打架的?好了,也是我不好啦,让你跟我看你不喜欢看的电影........别这样垮着脸啦,好不.......”
“我是不喜欢看........但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啊!我......我还那样说你.......”
樱轻轻捏了捏灯的脸皮。
“好啦,我心领啦。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啊。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唉呀,没事的啦。这样,我这里还剩一点钱,我请你去外面摊子上吃点什么,怎么样?”
“嗯......好啊,那个.......又要你花钱.......”
“怎么,你要还吗?我告诉你,你要还钱的话,我可是会放高利贷的哦。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打什么还钱的主意了.......”
“可我不能老是这样占你的便宜.......”
“什么嘛,你自己不是说我是你的狗狗吗?难道你要还钱给会放高利贷的狗狗吗?”
“啊,你总算承认你自己是狗狗啦!”
光线渐渐黯淡的电影院里,少女们肆意调笑着,嬉闹着。悲怆的片尾曲缓缓地吟唱着它的每一个含糊的低音,银幕上的白色文字渐渐稀疏,直至影片监督的名字滑过这片灰色的土地,一切归于沉寂。
收音机业已切换至《智取威虎山》的激昂唱段。
角落里的猫儿却发出婴儿般的呜咽。
鬼啖眼的月球悬浮于深渊般的夜空之上。
“你冷吗,樱?都快到冬天了你还穿这么点衣服.......”
灯光和吵嚷充塞的南岳镇街道上,灯紧紧牵着樱的有些湿润的手。
“我不冷啊。你冷吗,灯?你好像穿得比我还少.......”
“没有啊,我在校服里穿了毛衣的.......樱,你要我帮你打一件毛衣吗?我这段时间正好在帮别人织毛衣赚钱.......要不你告诉我尺寸,我帮你打.......”
“没事,我有一件棉衣的。而且我也没什么钱请你帮我打毛衣啊。”
“不是的,我不要钱的......就当是还你今天的人情,好不好?”
“我说了你不用还的.......”
“不,我就要还,我管你有没有什么高利贷呢。再说了,现在人家养狗不都时兴给狗狗穿衣服吗?我给我的狗狗套一件毛衣有什么不行?”
“我......你又绕弯儿骂我是狗......”
“你刚才自己承认的不是?对了,樱,你是什么品种的狗狗啊?我觉得你长得很像他们说的那种‘萨摩耶’,还是说你想自己定一个品种?”
“那个啊......你想吃什么啊?吃蛋炒饭吗?”
“别想转移话题啊喂喂!”
“啊?两份蛋炒饭是吧?在这里吃是吧?那到里面找位置坐去.......”
系着白围裙、一脸凶相的老妪从油黑发亮的铁橱里掏出四个鸡蛋来,就着桌角儿磕开。蛋液肆意涌流,在黑漆的生铁锅底铺开一汪淡黄色的稠迹,在喷吐不定的青色火光中噼啪乱颤。
破旧运动鞋不经意地擦过地下的饭粒和鸡骨头。
“你问我吗?我最近在帮夜郎桥下面的蛤爷爷搬天然气罐.......”
樱以手支颐,一本正经地盯着灯。
“哈?你.......你去帮人家搬天然气罐......拜托了,樱,求.......求求你不要逗我笑好吗......”
笑得前仰后合的灯一下子绝倒在樱的膝上。
“有什么好笑的......那是因为蛤爷爷平时很照顾我,帮他的工至少不会吃亏啊.......等下,你刚才说你不想上大学了?”
樱揪了揪灯的耳朵。
“算是吧。”
灯缓缓地坐起。
“樱想上大学吗?”
“虽然我知道这可能也是个梦而已.......别说上大学了,我现在连高中都不一定能读得完......”
樱背着灯侧过头去。
“他们总是那样.......最近吵得更厉害,怎么说都想让我退学......我妈说先让我把高中读完,但他偏要我现在就退学,把我往纺织厂里送.......但怎么说呢,无论如何我可能还是上不了大学.....”
“但是......凭你的成绩,考大学应该很容易啊,樱.......”
灯轻轻地靠在樱的肩膀上。
“樱......没事......就算你没办法考大学,我......我也会像这样......”
凄风在少女的发丛里打了个旋儿。
“樱……你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
“喂,樱……再这样我就咬你了!”
灯的嘴微微一张,精准无比地咬住了樱缠在自己手上的小指。
“……嗷!灯……灯你干什么呢!”
受惊的樱给了灯当头一个暴栗。
“傻瓜!人家在这里叫了你这么久!还说什么不舍得打我……”
灯捂着脑袋一脸恼怒的神气。
“啊……对不起啊灯!我刚才……刚才没听见你在说什么……好了,你疼吗?我给你揉揉……”
“真是的……下次再也不和你出来玩了!”
“对不起啦,我道歉,道歉,好吗?那是因为刚才我好像看到云雀老师了……”
“是吗?哪里,在哪里?”
灯惶急地左顾右盼。
“千万别给他发现了……”
“就是那个烧烤摊……我记得他是坐在那个位置上……”
樱迟疑着用手指了指。
灯顺着樱手指的方向伸长脖子看去。
或许她们都惴惴不安地暗自期许能看到那穿着黑色西装的宽阔脊背——然而存在,存在乃非是依赖于同意识的关系的,它确乎是一坚固的先在——一个油亮的光头在一盘切碎的烤猪肠上悬浮着,一张大嘴毕毕剥剥地嚼着黄白色的猪肠。
“真是奇怪了……不是……我刚才还看到云雀老师坐在那里……”
“你家云雀老师是光头吗?哼……云雀老师不把你拖出去好好揍一顿才怪哦……”
“不是啊,灯,我……”
“好啦!炒饭都拿上来了,你安心吃好啦!别疑神疑鬼的……喂,你还不拿筷子吗?要我喂你吃吗?”
“不……不用啦,我自己吃,你喂我我更吃不下。”
“谁要喂你吃啊!但是如果你愿意汪汪两声我就喂你吃,就当喂狗狗啦……”
“好好吃饭别多嘴!”
“烤牛筋啦烤牛筋!谁点的烤牛筋!”
精光着上身的跑堂拎着一串烤得黄黑的牛筋大吼。
“我点的,你给我放到这里。”
嚼着猪肠的光头仰着脑袋敲着桌角。
“一会儿还有个人要来吃,你再去烤个五十块钱的五花肉。”
“好勒!不过要多等一会儿……”
“不要紧,你再拿两瓶啤酒,不用打开,就直接拿来放到桌子上。”
光头好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猪大肠。
“烤得太老咯……”
他奋力眨了眨被烟火熏的有些疼痛的三角眼。
“哟,大哥!今天倒好兴致!”
一个沙哑的男嗓在油亮的光头后想起。
“老三啊?这么这么早就来了?你的车子几点钟到的?”
光头忙不迭跳起,一把握住了背后那个同样顶着板寸头的高大男子。
“我下午三点到的!结果一路上堵车堵到九点钟,马不停蹄地就来找大哥你哦!三五年不见哦,你还是不得显老!”
板寸头在光头胸膛上猛力捣了一拳。
“老三你也是!而且功夫又长进哦!”
光头呵呵大笑着还了板寸头一拳,两人相拥相携着落座。此时跑堂已将两大瓶啤酒重重顿在桌上,二人也不谦让,各取一瓶。瓶口往嘴里一塞,嗑啦一声,两个瓶盖儿就被精准地嗑去。各自猛灌一口后,光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红皮包着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面前的板寸头。
“这个和老家的烟不一样!你抽一支!”
“哟,谢谢大哥!啊呀,大哥成了城里人,这个抽的烟都比老家得劲儿咯!啧,咱们家里啊,还是大哥最有出息!”
板寸头两条长得夸张的灰白眉毛病态地扭动着。
“这几年家里怎么样?我在城里打拼,好久没回家里头看看了……”
光头郁郁地抽出一串猪大肠。
“不碍事不碍事!老太爷和老太太身体都好得很!前几天那个乡政府下了通知,说要推举什么‘乡贤’,你猜怎么着?他们啊,没一个不敢投老太爷的!老太爷那个高兴啊,头一天去开会,天不亮就一个人去乡政府会议室里坐着,好家伙,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来了,一看老太爷翘着个二郎腿坐在那儿,啊呀,连魂都吓没了,像两条哈巴狗似地一口一个‘老人家’,马屁拍得那叫一个起劲……后来老太爷回去夸啊,都说是大哥你给他在外面长脸,他今天才这么得面子……”
“关我什么事啊?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可比我厉害,什么真理小将真理委员会,敢惹老太爷就一条麻绳把你捆了,往稻田里一丢,叫蚂蝗来伺候你……我也就是到城里来混混,跟你嫂子在这儿开了个酸菜鱼馆,做些小生意罢了,连家都回不去…明年我还是得回乡祭祖……结果你的侄子现在又在当兵,他又回不去咯……”
光头猛灌了一口啤酒。
“可是大哥,不是老太爷说你在这儿混得好,喊我过来跟你混吗……我……我晓得,你是心里有计较的人,我们这些兄弟都笨,不像大哥你有勇有谋的……大哥!你有啥谋略我也不大懂,但你要是有用到我老三的地方,一个号令我就给你办妥!我人是蠢夯些,当时拳脚上头可是不吃亏的!”
板寸头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拳顿在铁皮桌上。
光头微笑着按住他毛发浓密的筋肉。
“莫火莫火,谁不知道你是从前跟着高僧练过的……你哥现在着实混得不怎样……但是怎么说呢?这附近的做鱼的馆子呢,不是搬了就是从了……我说的不怎样啊,是没笔大票生意可干……”
板寸头的眼珠子精光一闪。
“大哥,你这么说,莫非是有这么一笔大票生意可干?”
光头微笑着把吃光的竹签子丢到一边。
“你别乱揣测你大哥的意思……我说了是没有大票生意可做,正在这里抓耳挠腮的……唉,老三啊,空累你跑一趟,你哥……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板寸头一脸恼怒地站起。
“大哥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跟你说个狠的,凭我这身功夫,随便给那个省领导市领导看家护院不行?稀罕跟你干什么酸菜鱼生意?我从来就没觉得大哥你只是个开酸菜鱼馆的命,以前给你相面的人都说了,你是个什么‘治世之奸雄,乱世之能臣的’,就一句,你牛,你不是一般人,你就是干大票生意的,但是你瞧不起我,你不愿意跟我干,是不是?你好东西要自己独吞……”
“老三,怎么说话这么无法无天?老子不是你大哥了不是?”
光头一声暴喝。
板寸头满脸惊恐地缩回了那几乎要挨到那颗光头上的拳头。
“大哥!是……是做弟弟的不对!我……我给你磕头了!”
板寸头立时双手撑在地上的鸡骨头和螺蛳壳堆里,脑袋在地砖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倏然发出指关节重敲西瓜的咚咚声。
光头沉着脸将板寸头缓缓扶起。
“老三啊,兄弟是兄弟,但家法不可废。就算爹不在,还是有老天和圣贤在天上看着的……”
“是是,我知错了,哥!你不要我的话,我也就一声不吭地自己一个人去混,不吃你的不拿你的……”
光头拍了拍板寸头的肩膀。
“好啦,老三,你也别急嘛。不瞒你说,你大哥现在是有一桩大生意要做,不过嘛……这个事情有些棘手,要不是我的亲兄弟,我是绝对不信任的。你嫂子也说找你来最合适。我刚才使个激将法,看看兄弟你是否有个诚心跟你大哥做事……”
“大哥!兄弟跟你发誓,从今天开始你要有什么调遣,兄弟我一定给你办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倘生二心,天……”
“老三啊,莫发毒誓,莫发毒誓!都是亲兄弟啊,你这是何必呢?对了,此间不是说话处,我在餐馆里空了个僻静的包房,咱们到那里去,边喝边说!啊老板!把这些五花肉打个包!顺便把账给我结了……”
“大哥......这生意到底是个........”
“噤声,这件事情一有疏虞,咱们这一家子人的性命只怕都难保啊.......”
下雨了。
电线杆上的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低空。
做着夜宵生意的店家们纷纷撑起红色和蓝色的塑料布大伞。深夜的阴暗雨巷之中,渐渐绽开一朵又一朵令人反胃的毒花。
至少饱受噪音和烟火骚扰的云雀确乎是感到无比的反胃。
从研究生开始用起的耳机总算是寿终正寝,可这也宣告了云雀夜晚安宁的彻底死亡。伴着一曲巴赫的康塔塔,十分钟之内改完二十份卷子本不是难事。但现在这些在南岳镇业已顽强生长了近三十年的噪音却如密密麻麻的寄生虫一般疯狂钻入他的耳内,在那张从二手家具市场淘来的破旧木桌上,不过只有几份卷子依稀有些红笔的痕迹。
明天还特意找同事调课,安排了两节习题课以进行试卷的讲解。倘若明天继续拖延,这样珍贵的连堂课便会在教学大纲的进度条重压之下彻底沦陷,自己也就再也没有时间讲解题目,让这张全班同学都哼难的卷子发挥它应有的警示作用了。
然而似乎就连这样的目标,其达成机会也在这噪音中显得有些微茫。
云雀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到哪儿都是一样,连不顺心的事儿都是一样的........”
“嗡——嗡——”
“嗯?”
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有人发短信给自己?八成是个骗子........
要么就是来催缴话费的.........还是先看看好了,可别把手机通讯给切断了........
云雀皱着眉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输入密码解锁。
“嗯?是她?”
短信的发件人一栏,正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位年轻化学老师的名字。
云雀的脑海中自动回放起那颇有些娇媚的嗓音。
“云雀老师:晚好!很抱歉这么大晚上打扰你,不过我有些很要紧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请尽快回复为荷。”
要紧的事情?
云雀有些疲软的注意力慢慢回复了自身的形变。
“我是云雀,请讲。”
“今天晚上在学校值班的时候,有个女学生在学校里面鬼鬼祟祟地乱窜,给我逮了个正着。一问之下发现她是在储物间里面偷偷藏了什么东西。我跑到储物间搜出来好大一袋白白的东西,现在传个图片给你。”
云雀眯着眼睛审视着那张被放大的图片。
那是一袋子鼓鼓囊囊冰糖般的白色结晶体,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颇为耀眼。
“这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但看上去并不是白糖啊。但我问那个女生,她一口咬定是白糖,还说是谁叫她藏在这里的。要不你现在到学校来看看?我在教导处的值班室。”
“好的。我马上过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女人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
然而抱怨也仅仅为独立的意识所禁锢,在自身中同一却无法在自身中运动。一想到入党的一切要务都为这个女人所牢牢掌控,这抱怨便无法以语言或行动的实在形式得以释放。无论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女人的要求有多么不合理,没奈何,云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职场全部黑暗的发生同规定,大抵都是因自己的死穴给高手牢牢按住的缘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迈入教导处值班室玻璃门的云雀立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头发被做成精致的小卷儿,一袭宝蓝色的过膝连衣裙,杏仁眼中秋波流转,口唇流淌着诱惑的艳红色,手表在皓腕之上放射夺目的银光。女子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盯着云雀。
“真抱歉,这么晚了还麻烦你到学校里来........”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那袋白色的结晶体在白色的灯光下吞吐着闪烁不定的毫光。
“云雀老师,麻烦你先把门关上好了........”
“这是做什么?”
云雀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来这里主要是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同学,你先站起来,把整件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不得有丝毫隐瞒。我再和值班老师斟酌情况,视情况报告上级领导。”
缩在地上的女孩惊恐地抽搐着。
“喂,同学,你能站起来吗.........”
“没事儿,云雀老师,该问的我都问了........那孩子今天晚上受了惊吓,你让她一个人静静好了.......”
“惊吓?是你干的?”
云雀恶狠狠地白了女子一眼。
“我也没想到我会吓着她啊。我也就是拿个手电筒在走廊上巡视,结果就在储物间和那孩子撞了个满怀,这.......这也不是我想吓她啊.......”
“那你就先说说这件事情。这孩子是怎么搅的?”
“是呢.......不过在这之前,云雀老师你能先把门关上吗?我怕隔墙有耳.........”
“什么隔墙有耳?从刚才开始你就鬼鬼祟祟的,你到底在盘算个什么?”
云雀猛然转过头来,随即大踏步向女子逼近,眼中闪动着那伺机噬物的野狼独具的犀利光芒。
女子冷笑了一声,全无惧色。
“云雀老师,你难道还没察觉到那包白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看来......你也和这傻孩子一样,以为这不过是一包普普通通的冰糖而已......”
云雀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桌上的那包白色结晶体。
“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能别卖关子了吗?难不成你想说这东西是毒品.......什么?这......这.......”
女子轻轻将手指搭在云雀颤抖的双唇之上。
“......嘘......别乱说话了.......我说隔墙有耳,就是这个意思。怎样?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鬼鬼祟祟了吧?自作聪明的数学老师?”
云雀推开女子葱管般的玉指,一把拉上了玻璃门。
“你确定是毒品?”
“拜托,怎么说我也是化学老师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冰毒啊。以前我们大学里还专门开设毒品鉴识课的,什么大麻**啊,早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这个甲基苯丙胺呢,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它的模样就像是冬日的冰晶一般,在冰冷的阳光下闪耀着炫目而致命的光彩.....在癫狂与理智之中幻灭又苏生的透明魔女,你说,这难道不应该是人类这个类存在所应真正具有的姿态吗?”
女子的眼中旋转着迷醉的光彩。
“我们现在没工夫在这里感慨人生。现在得先报警,让专业人士来处理这件事。对了,这个学生算是参与了藏毒运毒活动吗?”
云雀伸手指了指那位已经开始吞声饮泣的少女。
“不,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参与毒品运输呢。似乎是........等等,云雀老师,你还是先别急着打电话的好.......”
云雀有些诧异地放下了手机。
“怎么?”
“虽然我想多花点时间跟你说明一下情况的........唉,那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打电话过去无疑是自寻死路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警察也是.......他们的人呐......”
“他们?什么叫‘他们’?你......你究竟......”
云雀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满脸阴鸷戒备神色。
“云雀老师,我上个月不是说了么.......我说你最近可能会有些麻烦事的......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他们’不仅盯上了我,也盯上了你啊........”
女子笑得愈发诡异莫测。
“你的意思是说贩毒的?你怎么知道警察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回答正确哦。只不过......这似乎不能获得什么奖励.......警察被他们掌控这件事情,整个南岳镇的人都知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吗?云雀老师?”
“你父亲告诉你的?”
“嘛......算是吧.......他总是说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看透不点透的.......本来嘛,G市就算得上是咱们国家一个毒品进出口的枢纽,南岳镇的位置就更为冲要了,所以这里有毒品运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不过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孩子说今天是咱们学校里的一个学生......叫......叫什么鸡姐?好像他们是这么叫她呢.......派她把几包东西藏在学校的储物间里,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取......她说,那个鸡姐只说藏的是几包冰糖......我一想这可不对呀,怎么一帮小屁孩都开始干起走私毒品的活计来了?我呀,一想到我爸爸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事情,害怕得很,跟别的校领导发了短信他们也不回复.......所以,只好让你来帮着我来处理这些事情.......”
“可是你现在又不让我报警啊。再说了,我们都没完全摸透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帮你处理这件事?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怕有什么人要暗害你,我今晚就在这儿守着你。等到明儿星期一,我们去向校领导反映一下情况,通过他们向更高级的公安机构报案.....”
“云雀老师,你好像真的完全没搞清楚形势啊。说实在的,你现在的表现让我有点失望呢........”
女子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轻蔑。
“又怎么了?这样做你还不满意?”
“云雀老师,你了解这个被称为鸡姐的学生吗?”
“是学校里这帮不良少女的头头......话说回来,我早就想好好收拾一下这帮下流胚子了........”
云雀恨恨地低语。
“是啊,不光是你,就连校领导都看不惯她们的作风......说实话,要清剿她们还不容易......只是......我们校领导总是感叹投鼠忌器啊......”
“忌什么器?”
“啊哟,你不知道吗?云雀老师?啊,我都忘记了,你是刚刚才到南岳镇来的,之前你一直在省城里教书呢.......我悄悄跟你说好了......这个鸡姐啊,你别看她那流里流气的样子,老实告诉你啊,她是南岳镇镇长的女儿!”
云雀一时默然。
“........以前啊,我就听我爸说什么‘别的地方党管政,南岳镇是政压党’。南岳镇的党委书记是个外地调来的愣头青,但是镇长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干部,生长在南岳镇,到头来还当南岳镇的官......没过几天整个领导班子只认镇长是一把手了,党委书记心里憋屈,但是人总归还是得安度晚年不是?没奈何啊,一天到晚提着个鸟笼子去省军区转悠,事情都是镇长一手操办,他反而落个清闲......”
“那这么说,贩毒这种事情,南岳镇这些当官的恐怕是人人有份了.......不光是警察局,恐怕连校领导和镇党委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哼.......你知道这些,你还敢给校领导发短信?到头来你是想把我诱到这里来,是不是?”
云雀厉声怒喝。
“算是吧.......可是短信我确确实实地发出去了......当然了,我把号码修改成了你的号码.....而且.......短信署名也是你的名字哦......哦,对了,我还以用你的名字发了两封举报信给省纪委和省公安厅哦......亲爱的云雀老师......”
“你........”
“怎么样?云雀老师,现在你想怎么撇清恐怕也没有用了........”
“你他娘的......”
云雀陡然暴起,一把将女子的前襟揪起——
“你这是何苦呢,云雀老师........”
女子的声音仿佛鸱枭夜啼。
“这个世上比你厉害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力.......”
“你说什.......”
“臭小子,你他娘的玩够了没有?”
一个沙哑的男声陡然响起。
云雀一时觉得今夜的遭遇无疑是过于奇妙:一个傀儡师,潜藏在阴影中的傀儡师用一条漏洞百出的短信将自己轻易诱骗至学校,随即又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个由谎言和阴谋编制的陷阱。当自己意欲展开反抗的那一瞬——也仅仅是那一瞬——一个陡然从阴影中越出的长眉中年人施展擒拿手将自己死死按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而面前的女子只是意态娴雅地整了整衣衫,继续幸灾乐祸地戏谑着自己。
“........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云雀老师。当我向你揭露了关于这个镇子的内幕以后,你就再也不为这里所容了......如果你现在还想活下去,还有一丝丝想要生存的欲望的话,那你最好还是冷静下来,听听我的意见如何?”
“我......不......”
“你他娘的还跟老子嘴硬!”
长眉毛的中年人一拳狠狠捣在云雀的侧腹上。
“好了,可别把我们的云雀老师弄得太惨了,他对我们来说用处可大了.......三哥,你消消火,让我来劝劝他......”
“可是你看他这样子.......我他妈的还真忍不住.........”
“三哥,你大哥派你跟我一起来的时候说过什么来着?你们哥儿俩想要的东西,决定权可是在那位大人手上.......那位大人虽说平时好性儿,但不听她的号令是什么结果,我们会里的姐妹们可都清楚是个什么后果.......”
“是.....但是.......”
长眉男人有些不情愿地抓了抓脑门。
“放心,生死关头,我们云雀老师可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家伙......”
女人面带微笑地蹲在云雀面前,那修长的阴影渐渐吞噬着笼罩在云雀身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光线——
“云雀老师,虽说你现在生死只在呼吸之间——第二天整个南岳镇的上层人士就会来好好关照你一番,不仅要问出毒品的下落,到时候上级下来搞检查,说不定他们还要杀你灭口呢........不过呢,云雀老师,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如果你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完全听我的安排,想办法把镇子里和学校里的这帮家伙一锅端掉,你不但可以安然度过这次血光之灾,而且......你将获得那些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官位也好,荣誉也好,镇子里的人倒台了,学校里的人自然也跟着倒台了......那个时候作为举报了这么一桩血腥罪过的人,云雀老师,你以为你还只会是一个连入党都需要苦苦挣扎的普通数学老师吗?只要你.......把你的身家性命完全交到我的手上,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英雄,成为楷模,成为整个三十一中,说不定将来是整个南岳镇的一把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现在开口说个‘同意’,这一切就都将成为你的.......”
云雀的头埋在瓷砖上,一言不发。
“你是不信任我吗,云雀老师?那我就明白告诉你好了,我不光能像刚才那样让你立刻堕入地狱,还能立刻将你从黑暗的地狱中拯救出来........只要你相信我.......当然,如果你选择不相信,你可以选择让三哥把你在这里五马分尸,或者你等着南岳镇的那帮上层来把你五马分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我,让我来带领你走向你的天国.......好好考虑考虑吧,云雀老师.......你究竟是想走去拥抱光明,还是想就在这里感受黑暗呢?”
女子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云雀棱角分明的脸庞。
“.......说啊,你这可怜的,从家族中叛逃的浪子......”
“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从云雀紧闭的牙缝里缓缓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为什么.....知道.......为什么.......要找......”
“别管我怎么知道你的事情的,你只要回答我‘同意’或者‘不同意’就好了......快点,云雀老师,天就要亮了,如果在太阳升起的那一瞬之前你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答案的话......那我就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让南岳镇的一切将你彻底毁灭掉好了......”
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三哥,你帮我仔细听着他说了什么。”
秋日的最后一场雨似乎终于以这悲凄的独奏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密致的夜空之中彤云四合,夜鹰哀鸣着从三十一中的国旗杆上空飞过,大地沉睡在雨后泥泞的死寂之中,南岳镇,似乎直到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辰才享受自为的酣眠。
直到那一瞬间的到来——红色与金色的光剑穿透蒙蔽在湿气中的一切时空,火红的巨轮这才在隆隆的黎明钟声中驶上坦荡的大道。过去的一切封存在遮蔽的时空中,降临之物在全部时空的总和中最终觉醒,带着少女青春的芬芳亲吻泥泞的大地——
“同.......同.......y....y.....”
(To be continued)
(注:每一次都离自己预定的字数差那么几十个字,然而这几十个字就是实现质变的必要条件——所以不得不写一些注来做一点补充。但是这一话的内容也没有值得补充的内容,只能算是一点点对“地方政治”的幻想,对,是幻想——一个没有包含任何实践经验的幻想,真的写得很差了 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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